我的父親帶我賣柿子，心酸的農(nóng)村記憶。

文/楊坤

父親帶我赴咸陽賣柿子，年過半百之人，誰和我有同樣的經(jīng)歷呢？

1985年，17歲的我正上初三，那年放了國慶假，父親準(zhǔn)備帶我和小妹準(zhǔn)備去咸陽賣柿子。

國慶的前一晚，父母把水甕里用開水加兌冷水浸泡了一個(gè)對時(shí)的柿子撈出來，分層整齊的裝在架子車箱里，有20多公分深敞口的四方木箱子里也裝滿了，并收拾好啟程的東西，帶上干糧和水，準(zhǔn)備在第二天天不亮就出發(fā)。

雞叫二遍時(shí)，我睡得正香，母親喊我快起來。她早已起來給牛添加草料了，為的是牽牛拉車送我們裝滿柿子的架子車到村口。因我們牧鹿村通往禮叱公路（現(xiàn)叫禮相公路，即215縣道），有一面300多米又長又陡的土坡，非得這樣用牛助力才行。母親把我們送到村口,看著我們走遠(yuǎn)了，才把牛牽回去了。

此時(shí)，周圍死一般的寂靜，抬頭望望星空，群星閃爍，北斗七星眨著亮晶晶的眼睛，似乎在向我招手示意。一輪皎潔的圓月掛在西邊的半空中，照得路旁的樹木依稀可見。

畢竟第一次出遠(yuǎn)門，心里特高興。從我們村口往南到趙鎮(zhèn)盧家，有十里長的下坡路，父親一人駕一輛，我和小妹合著拉一輛，兩車同時(shí)出發(fā)，一輛裝有2000多個(gè)柿子的架子車大約五百多斤重，慣性大，我跑得快一路在前，父親壓根就攆不上我，他在后邊喊著：“跑慢些，急啥呢？把我催的......”

當(dāng)走到趙鎮(zhèn)泔河袁的時(shí)候，太陽爬出來了，露出了它的笑臉。路上的行人和車輛慢慢的多了起來。我們小憩一會兒后，繼續(xù)趕路。當(dāng)趕到禮泉縣城老街道十字，約摸快9點(diǎn)左右了。在十字東邊面朝北的一家煮饃館里，父子三人買了兩碗煮饃，父親一碗，我和小妹一碗。吃上這美美的一碗煮饃，父親催促快走，不敢耽擱，隨后馬不停蹄繼續(xù)趕路，我知道務(wù)必要在天黑之前趕到咸陽，找一家旅社住下來，要不然沒地歇腳可怎么辦啊。

飯飽后，我更有勁了，兩輛架子車很快上了西蘭路，像離弦的箭一樣，我仍然一路跑在前，父妹緊隨在后。自己還不停聲的哼著小曲。我們一路走走，一路歇歇，路上偶爾碰見有人問我們：“柿子賣不賣？”

父親大聲說：“不賣。”

我就納悶的問父親“伯，咋不賣呢？”

父親應(yīng)聲回答道：“瓜娃，賣能行，要是賣，不耽擱咱趕路的時(shí)間嗎？”

我聽后沒說什么。走到禮泉藥王洞的時(shí)候還有路人追問：“柿子咋賣？”我扔出父親那句話“不賣”，路人還嘀咕：“柿子還有不賣的？”他們怎能明白我們的想法呢？吃了稍咸的煮饃后未免感到口渴，已經(jīng)喝了好多水了。我忍著，但是覺得口干舌燥，喉嚨里直冒煙，眼前烏花的，睜不開眼。小腿感覺像灌了鉛，大腿似乎不聽使喚了，邁不開步。我強(qiáng)忍著，小妹喊著：哥，你走慢些。

秋天的太陽雖比不上夏日太陽的毒辣，但是我們覺得一路的熱，一路的渴。午后已走到興平店張鎮(zhèn)，這兒有一面一二百米的長坡，坡雖不太陡，但一個(gè)人拉一輛重五六百斤的車是上不去的，得兌換著才能上去。先是父親放下他的車子，和小妹合伙幫我拉上去，然后小妹在坡頭上看著車子，我和父親再返回來拉第二輛。11歲的小妹總是在兩個(gè)車子中間來回穿梭，一會幫我推車，一會幫父親拽拉。父子三人邊走邊聊，說說笑笑，半道上寂寞無人的時(shí)候，父親居然還大聲唱起了《鍘美案》——“我家住湖光荊州地...... 王朝馬漢喊一聲...... ”的秦腔戲。

望著漸漸西下的落日，天色逐漸暗淡下來，太陽快要落山了，我們趁天黑剛好盡力趕到了咸陽塬上，還好是下坡，不費(fèi)勁，按住車轅，車子自然就向前跑，我的雙腿實(shí)在挪不開步了，車子催著我。我回頭問小妹：“你腿疼不疼？”小妹說：“疼啊，咋不疼呢？”我們在畢塬路靠西的地方，找到了一個(gè)旅社，院子挺大的，都是來咸陽賣柿子的農(nóng)民。

當(dāng)進(jìn)到不起眼的旅社院子里，這一百里路走下來，我長長的松了一口氣，身子骨就像散了架，極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，軟癱在地上，只覺得一雙大腿疼痛難忍，無地可放，無論怎么放都不舒服。父親和我用塑料蓋好車子，早早地就睡了。

第二天天一亮，父親就叫我：“國振，快起來，天明了?！蔽宜艘凰蓿杏X雙腿還能輕松點(diǎn)，但走起路來隱隱作痛，草草吃了自帶的母親烙的干糧——鍋盔饃，喝了些給房東索要的水，就拉著兩輛裝滿柿子的架子車，急急的趕往咸陽城里。

我無暇顧及偌大城市的美好，只想盡快賣了柿子。記憶里，古都城里沒什么好的，只是街道很長，路面很寬，樓房比牧鹿村的東高墊還要高。

到了僻靜的拐角處，我們放好車輛，打開木箱，父親一邊盯著四周，一邊大聲間斷性的吆喝著：“賣柿子來，一毛錢兩個(gè)——甜得很——不甜不要錢......”我和小妹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，父親那粗狂渾厚叫賣的聲音回蕩在城區(qū)的上空。為吸引路人和周圍的居民，父親從不著急忙慌，一本正經(jīng)的喊著，一點(diǎn)都不難為情。這一聲聲的叫賣，引來許多前來購買柿子的行人。

正在此時(shí)，一個(gè)四五十歲的婦女走上前來，東瞧瞧，西瞅瞅，嚷著要便宜點(diǎn)，“一毛錢三個(gè)行不行？”

父親說：“不行，真的不行?！?br/>
那個(gè)穿著整齊， 時(shí)尚 的婦女一再討價(jià)還價(jià)，父親一臉有底氣的說：“你看，我這柿子個(gè)大，色紅，么疤么核的，不敢便宜賣的?！?br/>
那婦女還是不樂意，父親問：“你要買多少呢？”

女的說：“我要的多?！备赣H聽后怕失了這個(gè)買主，就信誓旦旦的說：“是這，價(jià)還是一毛錢兩個(gè)，你買一塊錢的，我給你多余加幾個(gè)。”女的說：“多余加些唄?！?br/>
等到女的撿好了二十個(gè)大柿子，父親順手抓了好幾個(gè)，遞到她的手里，迅速裝到手提袋里。那婦女嘮叨著，右手掏出一塊錢，左手又伸進(jìn)木箱里，硬是又拿走了好幾個(gè)柿子。父親著急的說：“不敢再加了，都給你好幾個(gè)了?！眿D女邊拎起袋子，邊離開說：“再加幾個(gè)嘛！”

我和小妹一直站在一旁，看的一清二楚。望著她遠(yuǎn)去的背影，我想到了魯迅先生筆下《故鄉(xiāng)》的楊二嫂，父親猶如閏土，我好似水生一般。

沒大半晌，兩輛車上的柿子所剩無幾了，父親果斷開始降價(jià)了。大聲吆喝著：“賣柿子來——柿子便宜賣呢，一毛錢五個(gè)——柿子便宜了......”話音一落，路人紛紛跑到車前，你一塊，他兩塊。父親最后把十幾個(gè)看起來不雅觀的柿子，雙手遞給了一位年邁的老奶奶，她回頭連連說謝謝。

一晃到了傍晚，天慢慢黑了，我們拉著空架子車，在街道上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，欲尋找一個(gè)棲身的旅社。我問到：“伯，咱給哪走？”

父親說：“算走算看唄，看哪兒有住的地，就去那兒?！?br/>
我又問父親：“咱現(xiàn)在朝哪個(gè)方向走呢？”

父親一口咬定說：“朝北走??！”父親是不是迷了方向，怎么能是朝北走，我感覺是朝南走啊，咱要回家，得往北走啊。咱這不是北轍南轅嗎?

父親固執(zhí)他的說法，朝北走。我和父親爭來爭去，沒有定論。我說：“伯，要不咱問問吧?！薄澳悄銌枴！?br/>
隨后碰到一位像父親一樣的同齡人，我硬著頭皮大聲問：“叔，你看我們這是朝北走嗎？”

男子回答到：“這是往南走呢?！彼氖鍤q的父親還是不相信，父子倆邊走邊爭辯?；野档臒艄庀?，走來了一位穿著樸素的女者，父親用手指了指我們走的方向，問：“妹子，你看這是朝南走還是朝北走？”對方毫不猶豫的說：“朝南啊?！钡玫搅藘蓚€(gè)人相同的答語，父親終于醒悟到我們走錯(cuò)方向了，我迅速掉轉(zhuǎn)車頭，急急的向前走。隱約聽見小妹在車上睡著鼾聲。

我們幸運(yùn)的在路上搭乘了一輛順道同行的卡車，連人帶車子把我們捎回到了禮泉縣城。踏著明亮的月光，經(jīng)過四個(gè)小時(shí)的徒步，趕凌晨1點(diǎn)多終于回到了家。

第二日一覺醒來，父親叫母親到門道房來，他解開上衣紐扣，翻出上下身的衣兜，掏遍腰間褡褳里的塊塊，毛毛和分分，兩個(gè)人喜滋滋的，笑瞇瞇地仔細(xì)的盤點(diǎn)著。那一次我清楚的記得，兩車柿子居然賣了五百多塊錢。以后的好多天里，父親常常提起那位好心的卡車司機(jī)師傅。

七八十年代的每年秋季，父母同樣上演著摘柿子，暖柿子，裝柿子，賣柿子的酸甜苦辣......我不記得父親和兩個(gè)年長的姐姐這樣的經(jīng)歷有多少次了,只記得父親的兩只腳板，磨爛了母親親手做的幾十雙布鞋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