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燕崗故事

燕崗是一個車站的名字，曾經(jīng)1100公里成昆線上最為重要的客貨兩運樞紐之一，它的名字，漸漸替代了這個叫做桂花橋的小鎮(zhèn)。

自十二歲離家求學(xué)，我花了十八年拼命從這里出去，燕崗對于我，只有冬夏，沒有春秋。

后來，連夏也沒有了。

它是真小啊，小的只能盛下，“故鄉(xiāng)”兩字。

無可奈何花落去，似曾相識燕歸來。

相傳60年代建站時，有南燕北歸總經(jīng)此處，遂以“燕崗”為名。

那個時候，田邊有蛇，道邊有溪，父輩們總愛在河里游泳，火車還有蒸汽機的轟鳴。

這座平方不過幾十公里，人口不過萬人小鎮(zhèn)里，是父輩的一生。

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，這個小鎮(zhèn)上，一直分為兩個系統(tǒng)，鐵路子弟和原住村民（現(xiàn)在早已不是了）。

就像北京大院子弟和平民階層一樣，支援三線建設(shè)而來的，說著普通話，東北話，山東話等等北方方言的鐵路職工，是被人們所艷羨的群體。他們有專業(yè)的技能，體面的工作，穩(wěn)定的收入和整潔的外表，工作幾年還會分配住房，有獨立的衛(wèi)生間和廚房，鎮(zhèn)上的姑娘們能嫁到鐵路上，是值得慶賀的婚事。

鎮(zhèn)上有鐵路幼兒園，鐵路小學(xué)和鐵路中學(xué)，幾乎所有的鐵路子弟都會按照這個軌跡入讀，升學(xué)。這是一個相對獨立，也相對封閉的圈子，每個孩子的家長都熟識，這些孩子都是父輩看著長大，知根知底的孩子們，不用擔(dān)心他們學(xué)壞，也不用擔(dān)心他們出事。實在調(diào)皮或者成績不好的學(xué)生，會被調(diào)配到鎮(zhèn)小學(xué)或中學(xué)讀書，對于鐵路子弟，這是一件極其不光彩的事情，也意味著脫離了鐵路軌跡之后，變得不再受到圈子的保護。我在看姜文《陽光燦爛的日子》的時候，感到過前所未有的震撼，這大概來源于我幼年作為鐵路子弟的這段經(jīng)歷。

燕崗有家很有名的店，叫做“鴛鴦抄手”。我小學(xué)時候，已經(jīng)從路邊攤搬到小學(xué)附近新街的鋪面里，也正式掛上了“鴛鴦抄手”的招牌。那時候，一兩抄手8毛，二兩1.5元，會拿一個小碗來分，吃之前筷子也要涮一下。生意好的什么程度呢？幾乎整個鐵路上的人，都要到這里吃一碗抄手做早餐，以至于我長大以后，覺得一碗抄手才是早點的正統(tǒng)。

燕崗人的嘴很挑，能在這里開下來的館子，沒有一兩手絕活是決然開不下去的。“古香居”的俗香鹵肉，魚香茄子，“清真店”的水煮牛肉，牛肉湯羹，防空洞“周血旺”的血旺和肥腸（現(xiàn)已不存），鹵肉馥郁而不膩口，唇齒留香，久不能散；魚香茄子過油炸至酥脆，輔以泡椒、魚香、料汁調(diào)味，是超過肉菜的絕妙好味；水煮牛肉更是嫩滑無比，麻辣鮮香，這道菜馳名四十年，跨越我和父輩兩代，冠絕燕崗；血旺肥腸則是物美價廉，可以看做鐵路的第二食堂，午晚兩市食客絡(luò)繹，一張小桌，擠著三四人，杯盤交錯，倏爾吃的干干凈凈，這些都是幼年頂頂愛吃的館子，能下三大碗飯。

小時候有時會跟著爸爸沿著鐵路去另一端看望上班的媽媽。從俱樂部出發(fā)到貨運室，要走二十分鐘，爸爸年輕的時候很帥，肚子沒有那么大，頭發(fā)也還沒有那么少，一身鐵路制服顯得挺拔抖擻，儼然一副標兵的氣派。大手拉著小手，軌道就像鋪到天際，火車如同魚鱗散開，遠端是稻田，空氣中混著油氣、泥土和菜花的味道，田里有棵老槐樹，爸爸說樹洞有蛇成精，就被老鄉(xiāng)們釘上鞋掌把洞封了，于是蛇精一怒就引發(fā)了大水，不聽話的孩子就都被會被藏在大水里的蛇精帶走?，F(xiàn)在那棵槐樹還在，鞋掌已經(jīng)嵌入樹里，還有膽大孩子爬上去玩，還有膽小的孩子被蛇精的故事嚇哭，還有樹葉蟲洞上透下的陽光斑駁，還有幾代人關(guān)于老槐樹和蛇的共同記憶。

小時候燕崗的澡堂還是公共浴室，用車站的大鍋爐燒的洗澡水，因為洗澡賴皮打游戲的事，小時候挨過僅有的一次打。然后一路大哭的坐在我爸自行車的后座上，穿行而過站臺旁的小路，我爸哼著全然不在調(diào)上的老歌。澡堂里有木頭受潮的爛席子味，有鐵路職工下班汗水味，有水管的鐵銹味，有父輩們赤膊相對的寒暄，有濃的化不開的霧氣。

小時候鐵軌還會生銹，地基還是用木頭和鵝卵石起的。后來有了新的鐵軌和水泥起的地基，老鐵軌就漸漸廢棄了，成了孩子們玩耍的地方。而火車頭只是獨屬于我的樂園，被我爸帶著參觀火車頭的事情，一直是一個秘密。仿佛一個機械迷宮，在10平方左右的空間，運行著復(fù)雜的動力學(xué)原理，一個車頭，拉著上百節(jié)車廂呼嘯在風(fēng)中，我小時候以為鐵軌可以通向世界的任何角落，只要給我一個車頭，沒有不能抵達的遠方。

長大了，如同走在鐵軌上，日子沒有盡頭，也沒有遠方。卻有了家，就像鐵軌有了火車。

這就是我的燕崗故事。它瑣碎和平凡，它沒有電腦和PALY STATION，它只有街機廳和FC（小霸王）；它沒有飛機、地鐵和大海，它只有火車、三輪和田野；卻在時隔十八年之后，依然能讓我這樣小心翼翼的提起，就像一個少年被氫氣吹過的夢，擔(dān)心一用力，就飛到云層里。

從燕崗離開之后，它的每一條溪，每一個女孩，每一根鐵軌，每一次漫長的約定。都是追憶，都是挽歌，都是對于鄉(xiāng)愁的自憐。

生我的地方，畢竟一直都在那里。